龙安心蹲在村委会的电脑前,额头上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。他反复刷新着国家知识产权局的商标查询页面,那行刺眼的文字像刀一样刻进他的视网膜:
"仰阿莎——第30类商标(加工过的坚果;果脯;以水果为主的零食小吃)——注册人:贵州苗韵文化发展有限公司
"。
"狗日的!
"他猛地捶了下桌子,老旧的电脑显示器跟着晃了晃。这声怒骂把正在院子里晾晒刺梨干的吴晓梅吓了一跳,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快步走进来。
"咋个了?
"吴晓梅用围裙擦着手,凑到屏幕前。她身上还带着刺梨特有的酸甜气息,混合着苗家土布上淡淡的靛蓝染料味。
龙安心指着屏幕,手指微微发抖:
"有人把'仰阿莎'注册了。我们的猕猴桃果脯包装上印的就是这个名字,现在成了侵权产品。
"他声音沙哑,像是喉咙里卡了块烧红的炭。
吴晓梅的瞳孔骤然收缩。她太清楚这个名字的分量了——仰阿莎是苗族古歌中美神的化身,是他们产品包装上绣着的那个头戴银冠的少女形象,是合作社妇女们一针一线绣在每份礼盒上的精神图腾。
"会不会搞错了?
"吴晓梅不死心地凑近屏幕,鼻尖几乎贴上显示器,
"可能只是同名...
"
龙安心点开详情页,一张熟悉的图案跳出来——正是他们合作社用了大半年的那个仰阿莎绣像,只是线条被简化,色彩变得艳俗。注册日期显示是三个月前,而申请人的地址在省城贵阳。
"是李老板。
"龙安心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个名字。上个月那个穿着考究的中年男人曾来村里
"考察
",还特意在包装车间转了很久,当时龙安心只当他是普通客商。
窗外传来芦笙的调音声,今天是农历六月六,村里正在准备过苗年。欢快的乐声此刻听来格外讽刺。龙安心
"啪
"地合上笔记本电脑,起身时膝盖撞到了桌角,一阵锐痛直窜脑门。
"我得去趟省城。
"他抓起挂在门后的帆布包,那是去年县里发的
"乡村振兴先进个人
"奖品,上面还印着褪了色的标语。
吴晓梅一把拉住他的胳膊:
"现在?都快天黑了!
"
"赶最后一班去凯里的车,明天一早转高铁。
"龙安心已经大步走向门口,
"要是让他们把商标坐实了,我们的'归山'礼盒全得下架。
"
吴晓梅小跑着跟上,从腰间解下一个绣着鱼纹的土布荷包塞进他手里:
"带着这个。里面有三片老茶,路上提神。还有...
"她压低声音,
"我在夹层缝了张护身符,务婆前天刚念过咒的。
"
龙安心捏了捏荷包,指尖触到里面硬硬的三角形物件。他点点头,想说些什么,却被一阵急促的喇叭声打断。村口的小面包车已经等着了,司机探出头喊道:
"龙哥,再不走赶不上末班车喽!
"
三个小时后,龙安心蜷缩在开往省城的大巴最后一排。车窗漏风,夜间的寒气像蛇一样钻进来。他裹紧身上那件穿了五年的牛仔外套,那是离开广州建筑工地时唯一带走的
"体面衣服
"。
车厢里弥漫着泡面和汗臭的混合气味。前排的婴儿哭闹不休,母亲哼着一支苗语摇篮曲,调子与龙安心记忆中母亲唱的一模一样。他摸出吴晓梅给的荷包,取出那片黑褐色的老茶含在嘴里,苦涩的味道瞬间充满口腔。
手机屏幕亮起,是吴晓梅发来的消息:
"问过县工商局的老同学,说这种情况可以提异议,但要证明我们在先使用,还要有影响力证据。
"
龙安心苦笑。他们合作社的账本记得乱七八糟,包装设计稿都存在他那台随时可能报废的笔记本电脑里,所谓的
"影响力
"不过是县电视台拍过两分钟新闻。而对方是注册资金五百万的文化公司。
大巴驶过一个坑洼,剧烈颠簸让龙安心咬到了腮帮子。血腥味混着茶碱的苦,让他想起二十年前那个下午——父亲在刨木头时突然咳血,暗红的血滴落在新做好的板凳上,像一串丑陋的虫子。那时的他,满脑子只想着逃离这个贫穷的山村。
"后生,去省城做哪样?
"旁边座位的老者突然开口,满嘴的酒气。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苗衣,手腕上缠着一圈褪色的红线。
"有点生意上的事。
"龙安心含糊地回答。
老者眯起浑浊的眼睛:
"看你这面相,是要去跟人打官司吧?
"不等龙安心回答,他就从怀里掏出个油腻的小布袋,
"带上这个,'打口舌'用的。火炭灰和鸡毛,我们苗家老法子。
"
龙安心本想拒绝,但老人执意塞进他手里。布袋触手温热,带着某种陈年的烟火气。他道了谢,随手放进外套口袋,心想这趟车怎么尽是遇到这些神神叨叨的事。
夜色渐深,大巴在盘山公路上摇晃着前行。龙安心迷迷糊糊睡去,梦见父亲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做木工。刨花像金色的缎带一样从刨子下涌出,父亲的手背上有道狰狞的疤痕,那是给邻村吴家修鼓楼时被斧头误伤的。
"阿爸...
"他在梦中呢喃。父亲没有抬头,只是轻声说:
"榫头要留三分余量,太紧了木头会裂。
"
凌晨四点,龙安心在省城汽车站醒来,脖子僵硬得像根木棍。候车大厅的荧光灯下,几个农民工正围在一起吃泡面,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们的面容。
他拖着发麻的双腿走到洗手间,用冷水抹了把脸。镜子里的男人眼白布满血丝,下巴上冒出一片青黑的胡茬。三十二岁的人,看起来像四十出头。他掏出老人给的那个小布袋,犹豫片刻,还是别在了腰间的皮带上。
天刚蒙蒙亮,龙安心已经站在政务中心门口。离上班还有两小时,他蹲在台阶上啃着从车站小摊买的馒头,翻看手机里存的资料。去年深圳文博会的参展证明、县里发的奖状照片、还有吴晓梅连夜发来的包装设计原稿——那个仰阿莎绣像,是吴晓梅根据她祖母传下来的老绣片重新设计的,每一处纹样都有典故。
"蝴蝶妈妈在上...
"龙安心低声祈祷,这是他回村后才重新拾起的习惯。
八点整,政务中心的玻璃门缓缓开启。龙安心第一个冲进去,却被告知商标异议窗口九点才办公。他坐在冰冷的金属长椅上,盯着墙上的电子钟,秒针每跳一下都像在抽打他的神经。
"龙安心?
"
一个不确定的声音从右侧传来。龙安心转头,看见一个穿着藏蓝制服的微胖男人正打量着他。
"真是你啊!
"男人脸上的惊讶转为笑容,
"我是王立明,贵大法学院,记得不?睡你下铺的!
"
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。龙安心想起那个总爱在寝室哼周杰伦歌的胖子,如今他的头发稀疏了不少,肚腩把制服撑得紧绷绷的。
"立明!你在这工作?
"龙安心站起来,突然意识到自己皱巴巴的衣服和对方笔挺的制服形成的鲜明对比。
王立明热情地握住他的手:
"我在法规处,管知识产权这块。你来办什么事?
"他的目光扫过龙安心手里的文件袋,
"不会是商标问题吧?
"
龙安心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。王立明的表情逐渐严肃,他拉着龙安心走到走廊角落。
"这事麻烦了。
"他压低声音,
"那个苗韵文化背景不简单,老板是省政协常委的女婿。他们最近抢注了一堆少数民族名称,光是'仰阿莎'就注册了八个类别。
"
龙安心感到一阵眩晕,扶住了墙壁:
"那就没办法了?
"
"也不是。
"王立明看了看四周,
"去年国家刚出台《关于进一步加强原住民传统文化保护的意见》,特别提到要防止恶意抢注。你如果能证明这个名字在你们族群中有特定含义,而且你们在先使用...
"
"我有证据!
"龙安心急切地翻开手机,
"这是我们合作社的产品包装,还有吴晓梅她奶奶留下的老绣片照片,至少五六十年历史了!
"
王立明仔细查看了照片,点点头:
"有点希望。不过...
"他犹豫了一下,
"你得做好心理准备,这种官司拖个一年半载很正常,期间你们的产品可能得先下架。
"
龙安心的心沉了下去。合作社刚接到深圳的大订单,如果现在停产...
"先填异议申请书吧。
"王立明拍拍他的肩,
"我带你走绿色通道。对了,你住哪儿?
"
"还没找地方。
"龙安心老实承认。他原本打算办完事就赶晚班车回去。
王立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房卡:
"我姐开的宾馆,离这不远。你先安顿下来,这事急不得。
"
填表的过程比龙安心想象的复杂得多。他必须用专业术语描述异议理由,还要提供详实的在先使用证明。那些法律条文像天书一样,他填废了三张表格才勉强合格。
"好了,初步材料齐了。
"窗口的工作人员是个涂着鲜艳口红的年轻女孩,她漫不经心地把文件塞进文件夹,
"等通知吧,大概六十个工作日内会有答复。
"
"六十天?
"龙安心瞪大眼睛,
"那这期间我们的产品...
"
"理论上你们可以继续销售。
"王立明插话,但随即压低声音,
"不过如果对方起诉侵权,法院可能会先下禁令。
"
走出政务中心时,龙安心的手机响了。是吴晓梅。
"怎么样?
"她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,背景音里有合作社机器的轰鸣。
龙安心把情况简要说了,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。
"村里出事了。
"吴晓梅的声音突然紧绷,
"李老板派人来收购刺梨,价格比市场高两成。好几个社员动摇了,说要卖给他们。
"
龙安心握紧了手机,指节发白:
"告诉他们,这是分化我们的手段。只要合作社散了,商标的事就更没指望了。
"
"我说了,可...
"吴晓梅叹了口气,
"阿公家的孙子要上大学,急需钱。还有杨婶,她丈夫的肺病又犯了...
"
龙安心闭上眼睛。阳光透过眼皮,留下一片血红的暗影。他想起父亲咳在木屑上的那摊血,想起自己当年为什么要离开山村。
"我马上回来。
"他最终说道。
挂断电话,龙安心在政务中心门口的台阶上呆坐了许久。正午的阳光晒得他头皮发烫,汗水顺着脊背往下淌。口袋里那个老人给的小布袋硌着他的大腿,他掏出来捏在手里,粗糙的布料摩擦着掌心的老茧。
"三分余量...
"父亲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。龙安心猛地站起来,大步走回政务中心。
王立明正在食堂吃饭,看见龙安心闯进来时差点被一口汤呛到。
"我要见他们。
"龙安心直截了当地说,
"那个苗韵文化的负责人。
"
"你疯了?
"王立明瞪大眼睛,
"这种时候...
"
"苗族有句古话:'想要看清山对面的路,就得先爬到山顶'。
"龙安心直视着老同学的眼睛,
"帮我这个忙。
"
王立明犹豫了片刻,终于掏出手机:
"我有个师兄在知识产权代理所,他们可能代理过苗韵的案子...
"
两小时后,龙安心坐在一栋玻璃幕墙大厦的二十二层会议室里。空调冷风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,面前的冰美式咖啡他一口没动。
"久等了。
"一个穿着修身西装的男人推门而入,身后跟着个抱笔记本电脑的年轻女孩,
"我是苗韵文化的品牌总监赵琦。
"
龙安心站起来,发现对方比他高出半个头,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古龙水香气。赵琦的手掌干燥温暖,握力恰到好处——是那种经常打高尔夫的手。
"听说你对我们的商标注册有异议?
"赵琦在真皮座椅上坐下,示意助理记录,
"其实这是个误会。我们注册'仰阿莎'是为了更好地推广苗族文化。
"
龙安心从文件袋里取出合作社的包装样本:
"这是我们使用了一年的设计。你们的注册图案明显是抄袭。
"
赵琦接过包装盒,随意地扫了一眼:
"相似度确实有点高。不过...
"他露出职业化的微笑,
"你们没有进行版权登记吧?根据著作权法,这种程度的民间文艺作品改编...
"
"这不是简单的改编!
"龙安心提高了声音,
"仰阿莎是我们苗族的美神,她的形象、服饰、姿态都有特定含义。你们把银冠上的星辰纹改成了普通花纹,把百鸟衣简化成了连衣裙!
"
赵琦的笑容丝毫未变:
"龙先生,我理解你的情绪。但商业就是商业。这样吧...
"他推过来一张支票,
"我们愿意支付五万块,买断你们现有的包装设计。这个数字很公道了。
"
龙安心盯着那张支票,上面的零像一群嘲笑他的眼睛。五万块,相当于合作社两个月的利润,能修半个村小的屋顶,能买十台二手烘干机...
"不够。
"他听见自己说。
赵琦挑了挑眉:
"那你开个价?
"
"我要你们撤销商标注册。
"龙安心的声音很平静,
"仰阿莎不属于任何公司,她是我们整个民族的文化记忆。
"
会议室陷入沉默。助理的打字声显得格外刺耳。赵琦慢慢靠回椅背,脸上的笑容消失了。
"龙先生,你知道打这种官司要花多少钱吗?
"他的声音冷了下来,
"而且我查过你们的资料,一个注册资本才五十万的合作社...
"
龙安心站起来,从腰间解下那个小布袋,轻轻放在光可鉴人的会议桌上:
"这是我们苗族的'打口舌'。火炭灰代表事实,鸡毛代表轻如鸿毛的谎言。今天我把这个留在这里。
"
赵琦困惑地看着那个油腻的小布袋,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身子。
"三天。
"龙安心竖起三根手指,
"三天后我要看到你们的撤诉声明。否则...
"他顿了顿,
"否则我们就用苗族的方式解决问题。
"
离开大厦时,龙安心的手机又响了。是王立明。
"老同学,你干了什么?
"王立明的声音既惊讶又佩服,
"苗韵的律师刚打电话来,说要重新评估那个商标!
"
龙安心站在熙攘的街头,阳光照在脸上。他突然想起梦里父亲说的话——榫头要留三分余量。也许从一开始,他就不该用汉人的方式去解决苗家的问题。
"告诉他们,
"龙安心对着手机说,
"我在鼓楼等他们。按苗族的规矩,这事得由寨老们评理。
"
挂断电话,龙安心深吸一口气。远处群山如黛,那是雷公山的轮廓。他突然很想听听务婆唱的古歌,那些关于仰阿莎如何从清水江诞生的古老旋律。
他摸了摸口袋里回村的汽车票,上面的日期是明天。但此刻,龙安心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回家的路——不是地理上的那个村寨,而是灵魂深处从未真正离开的文化根脉。
龙安心在省城汽车站排队买票时,发现钱包里的现金所剩无几。他摸了摸贴身口袋里的银行卡——那是合作社的公账卡,里面是准备买新烘干机的三万块钱。
"一张去凯里的。
"他把身份证和现金递进售票窗口。
候车时,他给吴晓梅发了条信息:
"谈崩了,今晚回来。
"想了想又补充道:
"让阿公准备议榔。
"
手机还没放下,一个陌生号码打了进来。
"龙先生是吧?
"电话那头是个带着浓重口音的男声,
"我们是省电视台《民间瑰宝》栏目组的,想采访你们合作社...
"
龙安心警觉地皱起眉头:
"你们怎么知道我电话?
"
"哎呀,你们那个仰阿莎果脯在网上火得很嘛!
"对方热情得过分,
"我们想做期苗族文化专题...
"
"等我回村再说。
"龙安心挂断电话,手指在膝盖上敲打着不安的节奏。窗外,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过,车窗贴着深色膜,像某种不怀好意的眼睛。
大巴驶出城区时下起了雨。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细小的河流,倒映着龙安心疲惫的脸。他掏出吴晓梅给的荷包,取出第二片老茶含在嘴里。茶叶的苦涩让他想起去年冬天,务婆在火塘边教他辨识草药时说的话:
"最苦的根茎才能解最毒的蛇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