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...后来就回来了嘛,根断了就要回去接。
"老人突然说。
龙安心转过头:
"什么?
"
"我说你们这些后生,
"老人从兜里掏出个铁盒,取出烟丝卷起来,
"在外面漂久了,根就断了。得回去接上。
"
龙安心不知该怎么接话。老人把卷好的烟递给他,他摇摇头:
"车上不能抽。
"
"哦对,现在管得严。
"老人自己也没点,只是把烟别在耳朵后面,
"我看你面相,家里老人还在吧?
"
"我爸走了,我妈改嫁了。
"龙安心说,
"老家就剩个老屋。
"
老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,突然压低声音:
"后生,我劝你一句,回去把房子修修。现在政策好,农村户口值钱哩。
"
龙安心勉强笑了笑。电视里的抗日剧结束了,开始放痔疮广告。车厢里大部分人都在打瞌睡,有个婴儿在后方断断续续地哭。
"你是哪个寨子的?
"老人问。
"凯寨。
"
"哦!雷公山那个凯寨?
"老人眼睛一亮,
"你们寨子过苗年热闹得很嘛!
"
龙安心有些惊讶:
"您知道我们寨子?
"
"八几年搞林业普查去过。
"老人拍拍他的膝盖,
"你们那儿的鼓楼,啧啧,老木匠手艺,现在没人会修喽。
"
车到韶关时停了二十分钟。龙安心下车透气,站在吸烟区连抽了两支烟。回到车上时,老人已经睡着了,头一点一点的,口水流到衣领上。
夜幕降临时,大巴进入了广西境内。乘务员开始发放盒饭,二十五元一份。龙安心要了一份,是冰冷的米饭和几片肥肉。老人醒来后从布袋里掏出个铝饭盒,里面装着几个糯米粑,硬塞给龙安心两个。
"自家打的,干净。
"老人说,
"我老伴儿天没亮就起来蒸的。
"
糯米粑已经冷了,但嚼起来很香,有股淡淡的草木灰味道。龙安心突然想起小时候,母亲也会在苗年时做这种粑粑,用芭蕉叶包着...
"你去广州看儿女?
"他问老人。
"看病。
"老人掀起衣角,露出腹部一道狰狞的疤痕,
"肝癌,切了半个肝。
"
龙安心手里的糯米粑突然不香了。
"没事儿,
"老人乐呵呵地系好衣服,
"医生说切干净了。我这种老骨头,活一天赚一天。
"
深夜,大巴在某个服务区停下。龙安心花十块钱买了碗泡面,给老人带了瓶矿泉水。回来时发现老人正就着应急灯看一张照片,是张泛黄的黑白全家福。
"我大孙子,
"老人指着照片里穿校服的少年,
"去年考上大学了,在北京。
"
龙安心看着照片上模糊的人影,突然想起自己连一张全家福都没有。父亲去世那年他十二岁,家里唯一一张父亲的照片还是身份证复印件。
凌晨三点,老人靠在龙安心肩上睡着了,呼吸里带着淡淡的烟酒味。龙安心盯着窗外漆黑的夜色,偶尔闪过的路灯像流星一样划过。他想起林妍柔软的长发,想起工地食堂五块钱一份的辣椒炒肉,想起李大头承诺过的
"年底发奖金
"...所有这一切,现在都像窗外的景色一样被抛在身后。
天蒙蒙亮时,车到凯里。龙安心轻轻摇醒老人:
"叔,到了。
"
老人迷迷糊糊地睁开眼,抹了把脸:
"哦,到了?
"他慢吞吞地收拾着布袋,突然抓住龙安心的手腕,
"后生,记住我的话,根断了要自己接。
"
龙安心点点头,拎着包下了车。凯里客运站比他记忆中大了许多,出站口挤满了拉客的出租车司机和旅店老板娘。他花十五块钱坐了辆破旧的中巴车,往雷山县方向去。
车上的乘客大多是挑着担子的农民,竹筐里装着活鸡和蔬菜。龙安心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,把包抱在怀里。中巴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在盘山公路上,时不时急刹车避让横穿马路的牛羊。
"凯寨到了!
"售票员喊了一嗓子。
龙安心拎着包跳下车,站在路边愣了几秒。眼前的景象既熟悉又陌生——寨门还是那个寨门,但旁边多了个水泥砌的游客中心,虽然看起来已经废弃很久。今天是阴历十月十六,正是苗年节的第一天,寨子里传来芦笙的声音。
他拖着脚步往寨子里走,路过几户人家门口都挂着红布和玉米串。几个穿苗绣衣服的小孩跑过去,好奇地打量着他。龙安心听懂了他们用苗语说的
"那个汉人
",但没有纠正。他父亲是汉族,母亲是苗族,但他从小就不太会说苗话。
龙家老屋在寨子西头,是栋两层木楼,已经三年没人住了。龙安心站在门前,看着门锁上厚厚的锈迹。他摸出钥匙——这把钥匙和林妍公寓的钥匙串在一起,现在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把。
钥匙插进去,转不动。龙安心加了点力气,突然
"咔
"的一声,钥匙断在了锁孔里。
"搞哪样名堂!
"他气得踹了一脚门板,惊飞了屋檐下的几只麻雀。
身后传来脚步声,龙安心转身看见个包着头帕的阿婆,手里端着个冒热气的碗。
"是龙家娃儿不?
"阿婆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问。
龙安心点点头。阿婆把碗递过来,里面是几个冒着热气的糯米团。
"吃吧,看你就是饿起的。
"阿婆说,
"你屋锁锈死了,去喊王铁匠来开。
"
龙安心接过碗,糯米团烫得他差点脱手。阿婆已经转身走了,背影佝偻得像棵老树。
寨子中央的广场上,芦笙的声音越来越响。龙安心蹲在老屋门前的石阶上,咬着糯米团,尝到了里面的腌鱼馅。这个味道瞬间把他带回到十年前——父亲还在世时的最后一个苗年节,全家人围着火塘吃糯米团...
断掉的钥匙还插在锁孔里,在晨光中闪着微弱的光。龙安心摸出手机,发现林妍发来最后一条微信:
"保重。
"他看了很久,直到糯米团在碗里变冷变硬。
远处的芦笙突然换了个欢快的调子。龙安心把碗放在台阶上,从包里掏出安全帽。小熊贴纸剩下的那半张笑脸,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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