秘书郎郤正常向孟光请教太子学业,孟光却问:\"吾欲知太子权略智调何如,非问读书多少。\"郤正答:\"太子仁恕,有世子之风。\"孟光摇头:\"仁恕乃家户所有,储君当务权略!\"他的话惊醒郤正,后来郤正辅佐后主,常以\"权略应时而发\"劝谏,正是受孟光启发。
景耀元年(258年),孟光卒于家,享年九十余岁。临终前,他望着案头的《公羊传》,对弟子说:\"吾一生直言,虽遭嫌忌,然无愧于经。\"他的墓碑上,后人刻下\"汉臣孟光\"四字,无一字谀辞——这,正是他追求的\"董狐之笔\"。
义阳来敏,是东汉名将来歙之后,随姊入蜀,随身携带的木箱里,装满了《左氏春秋》《仓颉篇》。他善正文字,见官府文书有错别字,必亲自修改,连诸葛亮的公文也不放过。有次发现\"籴米\"写成\"粜米\",竟直接跑到丞相府,指着竹简说:\"此字颠倒,误事匪浅!\"诸葛亮苦笑道:\"敬达(来敏字)校正,吾当拜谢。\"
来敏的博学,让他成了蜀汉的\"活字典\"。后主读《左传》有疑,必召他讲解;军中讨论古礼,必请他决断。但他有个致命缺点:\"语言不节,举动违常\",多次因口无遮拦被贬官,却屡贬屡起——蜀汉实在离不开这位\"移动典籍库\"。
景耀年间,来敏任执慎将军,有人笑他\"书生挂剑\",他却正色道:\"执慎者,非执剑,执典籍之道也。\"他晚年双目失明,仍让弟子诵读典籍,听到错漏处,立刻纠正。九十七岁卒时,家中除了万卷藏书,唯有一匣校正过的竹简,每片都注满蝇头小字——这是他用一生践行的\"好是正文字\"。
延熙二十年(257年),谯周在巴西学宫写下《仇国论》,以\"因馀之国\"(蜀汉)与\"肇建之国\"(曹魏)喻强弱之势,提出\"处小者必修德,处大者戒慢傲\"。他反对穷兵黩武,认为蜀汉应效仿周文王养民,而非学汉高祖急攻。这篇文章,让主战派姜维大怒,却让百姓记住了\"射幸数跌,不如审发\"的警句。
景耀六年(263年),邓艾入阴平,后主召集群臣问计,有人主张奔吴,有人主张入南,唯有谯周力排众议:\"自古无寄他国为天子者,魏能并吴,吴不能并魏,降魏犹得爵土,奔南必遭反叛。\"他引《周易》\"亢龙有悔\",劝后主认清天命,甚至承诺\"若魏不裂土封陛下,周请身诣京都争之\"。这番话,让后主最终投降,避免了成都屠城。
谯周的投降论,历来被诟病,但他的清醒,源自对蜀汉现实的洞察:\"南方远夷,供出官赋已生愁怨,北兵追至,必复反叛。\"他深知,蜀汉的灭亡,不是天命,而是人力——连年北伐,民疲财尽,早已埋下崩溃的种子。
入魏后,谯周被封阳城亭侯,却称病不仕,在汉中写下《古史考》,纠正《史记》谬误百处。泰始六年(270年),他临终前对弟子说:\"吾非贪生,乃为全蜀百姓耳。儒者之责,在保民,不在殉国。\"这种务实的清醒,让他成了乱世中最孤独的智者。
秘书省的油灯,总是郤正的最晚熄灭。这位河南偃师人,因父亲死于乱军,自幼孤苦,却安贫好学,将司马相如、扬雄的赋篇抄在绢帛上,随时研读。他在秘书署三十年,与黄皓比邻而居,却既不阿附,也不抗争,只埋首整理典籍,官不过六百石,却成了蜀汉最可靠的\"活档案\"。
景耀六年(263年),后主投降的诏书,出自郤正之手。他在文中写道:\"敢竭股肱之力,顺天应时,以保百姓。\"寥寥数语,道尽无奈。随后主东迁洛阳时,大臣皆逃,唯有他舍妻弃子,单身随侍。后主感慨:\"恨知令先(郤正字)晚矣!\"
郤正的《释讥》,是乱世中儒者的精神宣言。他以主客问答,阐述\"不鬻誉以干泽,不辞愆以忌绌\"的人生哲学,既讽刺了趋炎附势之徒,又表明自己\"循性乐天\"的态度。这篇赋,被时人比作崔骃的《达旨》,却多了份蜀汉独有的悲凉——在大厦将倾之际,仍有人以笔为剑,守护着文化的火种。
咸宁四年(278年),郤正卒于巴西太守任上,留下诗论赋百余篇。他的一生,正如《释讥》所言:\"在朝累纪,讬身所天,心焉是恃。\"——即便身处黑暗,仍对光明心怀期待。
这些蜀汉儒士,用不同的方式诠释着儒者的担当:
杜微的装聋,是对浊世的温柔抵抗;
周群的观天,是对天命的理性探索;
许慈胡潜的互撕,是学术的激烈传承;
孟光来敏的直言,是士人的风骨坚守;
谯周郤正的清醒,是乱世的务实选择。
他们有的避世,有的入世,有的直言,有的沉默,但共同守护着典籍之道。在蜀汉的金戈铁马之外,他们是文化的守夜人,用竹简、笔砚、论着,在乱世中搭建起精神的方舟。当剑戟归于尘土,他们的文字仍在流传,告诉后人:真正的硬核,不是对抗世界的锋芒,而是守护内心的坚定——哪怕身处绝境,也要让文明的火种,在典籍中代代相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