猫头鹰少女狠狠地剖了安生一眼,让开了道路,少年咽了咽口水,推开门走了进去。
与这庙宇红墙金瓦的奢华并不相称,内里没有奢华的装饰,只有一张石床和一座放置着铜镜的梳妆台,桌上有着不少散乱的物件,淡淡的花香萦绕其间。
那女人姿势散漫地坐在镜前,斜倚着妆台,如黑瀑般的长发散落在月白寝衣上,一直垂落到地面,裸露在外的肌肤像冰雪般绽着寒气。
女人绝美的侧颜对着自己,与前几次或尴尬,或意识模糊的相逢不同,安生终于有机会能够光明正大的欣赏。
『飘忽不定。』
安生终于明白,为什么眼前的女人会给他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,她的美丽正是在于这种飘忽不定的气息,就像是……烟花,孤独的萤火,或者无人在意的角落里绽放的昙花……
她再如何美丽,也无法让人记住,可越是如此,就越会让人牵肠挂肚。
少年迈步走进石室,动作却不由自主放轻,像生怕打扰到眼前的人儿,好像只要惊扰到她,她就会像一阵风一样消散。
“过来,帮我。”
女人开口说道,于是那份朦胧就消散了几分,她也从一个幻影化作了一个活生生的人。
『这是在梳妆。』
安生心里一动,一步步走近到女人身后,自然地拿起梳妆台上的象牙梳,抬手挽起顺滑的青丝,指腹不经意间擦过耳后的肌肤。
少年的动作很自然,神情也并不紧张,就好像已经做过很多次,可惜技术确实有待提高,梳齿间漏下几缕碎发。
“好像偏了些。”
安生怀着歉意说道,用指尖蘸了一点桌上的桂花油,细致地将垂落的发丝别向耳后,碧色的玉簪子穿过发间。
女人不由抬了抬眼,镜里的少年模样俊俏,神色专注,眼眸像淬了晨露的墨玉,泛着粼粼的碎光。
她看了好一会,又将目光收回到镜中的自己身上,轻笑了一声。
“手法倒是比小雀儿好上许多。”
“大人高兴就好。”
安生姿态放得很低,眼前女人是筑基修士,在巫山上地位出众,更重要的是,她还掌握着巫神守的修行方法。
『我还可以再低一点,求求了,千万要是个正常人啊!』
少年祈祷中,他已经有意在显露自己的魅力,可情火却感觉不到面前女人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。
果然,什么昔日童伴,青梅竹马都是骗人的,一旦踏入修行,人心与兽心没有区别。
“继续。”
女人面上没有太多变化,只是侧过脸,不再看着铜镜,说道。
『女人真麻烦。』
安生腹诽着,拿起桌上的螺子黛,让它在石砚中晕开一抹抹青烟。
他本来是不懂这些梳妆的工具,为了伺候阴月璃专门学了一点,并不精通,但也够用。
只是阴月璃修炼《六欲白骨观》把脑子炼坏了,对这些色相功夫没有半点兴趣,他自学之后倒是一次都没做过。
少年眉眼低垂,目光专注,执笔在眉间轻绘,两人离得很近,笔尖堪堪掠过眉峰时,女人忽然伸手握住他的手腕。
“谁教你的?”
她的声音好像永远是轻声细语,听不出任何愠怒和气愤的味道,但安生就是觉得她生气了。
少年的喉咙微微滚动:“我自学的。”
女人静静地注视着他,那股幽然的花香仿佛失去了味道,变成另一种玄而又玄的东西。
花香只是一种媒介,就好比姓名,容貌,血亲之血,这些只不过是辅佐咒箓的工具。
地巫咒:【吾如晦】
本命咒箓运转,身立幽晦,可模糊感知,隐去痕迹,欺瞒灵识,避开咒术锁定,又能以符箓查验真假,辨明真假。
女人问:“你都给谁画过眉?”
如同被窥探得一干二净的危机感涌上心头,安生和她对视着,在那双星光照水的眸子里窥见自己单薄俊朗的模样,清晰得毫发毕现。
少年面不改色,坦然道:“只有你。”
女人修长的睫羽轻颤,沉默片刻,像默许少年过关似的偏开了视线。
『性子这么软吗?不对,她能辨真假。』
安生心中一动,竟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,这位神女殿下的路数好像和天目巫尊的路数不太一样。
“手艺不错,跟我来,我带你去个地方。”
女人照看着镜中的自己,点评了一句,随即翩然起身朝门外走去,安生老实地跟在身后。
猫头鹰少女正站在门外候着,不再是那副冷漠得近乎呆滞的模样,而是死死地盯着跟在女人身后安生,漆黑的眸子简直要喷出火来。
安生颇有些心虚地从她身旁过后,这目光有点像是夜里的鹰隼,像是要从他身上狠狠剖下一团肉似的。
『这么凶,居然叫做小雀儿……』
安生跟着女人走出庙宇,猫头鹰少女则跟在两人后头。
少年一路上都觉得后背发凉,有不怀好意的目光在自己的后颈处流连,让他汗毛直立。
他一点也不怀疑,身后的猫头鹰想把自己大卸八块。
『这是吃醋了还是怎么的?』
安生不敢回头,面色有些僵硬。
女人倒像是没有察觉到身后的小剧场,只是唇角微微扬起,带着若隐若现的笑意。
几人朝着山巅攀去,越是往上,一股浓重的压迫感开始在心中浮现。
『莫不是要带我去最顶上?』
安生揣测着,却听见身前女人开口说道。
“天目高八千仞,上接星辰,下临苦地,立山越之门户,拒天夏以穷关,自昔年巫神蜚在此证道,已有四千五百年之久。”
通往山顶的通路显然有阵法守护,但对神女来说,一切都是畅通的。
女人轻飘飘地问道:“你来天目治下,所见所闻,可有感受?”
安生不知她的意图,思量良久才道:
“殿下可是想听实话?”
“你说便是。”
“山下苦役苛刻,十寨九空,巫民流离失所,殣于道路,山上子弟饮酒欢歌,鞭打奴仆,纵情声色……”
身后猫头鹰少女面色变了变,安生这话说得很重,而且是说予殿下听的。
殿下何人?大概率是下一任的天目巫尊。
仅凭这几句话,就足够给少年定一个妄议巫山的罪责,受万咒噬身之苦。
女人听罢,并未动怒,只是略微颔首:“生民多艰,非吾所愿,巫山也有苦衷。”
『说得轻巧……』
安生正欲开口,眼前一阵浓浓云雾扑面而来,待到视野再次清晰时,一片辽阔到几乎无法想象的苍茫大地显露在眼前。
少年呼吸急促,往日的淡然破碎,眼眸里浮现震怖之色。
在大地的尽头,他看到了一头浑身流淌着璀璨光芒的凶兽,它半卧着,身披鳞甲,身形修长,头顶长着两道如白玉般锋利至极的尖角。
似是察觉到了安生的目光,它微微侧过头,露出一枚好似流淌着熔岩的兽眼,也正是这一动,少年才得以瞧见,在凶兽布满利齿的口中,正衔着一枚金色的珠子。
“轰——”
笼罩天地的异象顷刻间消失,只剩下那枚金色的珠子,在大地尽头绽放着无穷的光热。
如煌煌大日,光履四野。
『天夏!』